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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
沒什麼超級大的意志,只是那天聽見Adele的Someone like you整個相見恨晚,當晚民亂三人就爬進了腦海,連寫了三天,過程中除了屁股很痛(地板好硬)、耳朵好痛(耳機塞得難過)、好想大哭(Adele唱得太好聽)之外,其實是很愉快的。
一個簡單並且如往常一樣亂七八糟的故事,一言以蔽之的主旨大概是:「出櫃不是對每個人都有意義。」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這麼做。
閱讀愉快=)

另,眼力差,不管怎樣也要把字體放大一點!不然一直把奭看成爽XD

搭配聆聽


Someone Like You


  二月,他的辦公桌上放了一份紅色的不祥物。戴瀚村自認一生作人不好不壞,善行做得不多,無傷大雅的謊話也沒少說過,遇上不對的人話也懶得說,談得上的朋友自然也沒幾個。過往的同學們得知他最後成為王牌汽車業務都感到不可思議,是啊,他自己也覺得改變得委屈

  他熱愛這份工作,或者說,謊話他說得比買個自助餐的選擇題更順,每和一個男朋友分手他就搬一次家、換一次手機號碼,但是大學畢業後這十年來,他竟也沒換過工作,公司地址竟成為唯二陪著他度過十年歲月的不老物。

  另一個不離不棄的生物是他早已轉戰銀行業的老朋友朱莉安。

  他站在打卡機的位置遠遠看著桌上躺著的紅色信封,暗自揣摩著內容。如果是朱莉安這女人,大概交往第一天就會接到她興奮的電話,哪等得到一切暗度陳倉完畢才來告解。鄰居同學也不是那種喜歡他這人出席重要場合的夥伴,公司同事更不可能,一個個都想做掉他還想著沾沾喜氣也太猥瑣了點。

  戴瀚村是知道的,關於來者何人這件事。但他選擇把喜帖鎖進抽屜,不聞不問有時是最好的處理,道理就像把眼睛閉起來就看不見黑一樣。

 

  「戴瀚村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

  「收到了嗎?」電話那頭的男中音問著。他明確的知道那個傢伙,這些日子他的媒體曝光率可不小,有個作風直率的伴侶,一起為著「全人類」的共同福祉著想,他早該猜到了。何必推演。

  「……收到了,幾號哪裡?」

  「不拆開來看嗎?」那人笑著,春風爛漫如好久好久以前,他們都還只是朋友、玩伴、不知死活的親密好友那時候。

  「我會坐在前男友那一桌嗎?」戴瀚村問著,手邊硬要處理著不痛不癢的一份報告。轉移目標轉移目標轉移目標,他想,只要挨過了對話,他的功力又能再上一層。

  但是電話那頭卻沉默了好久,只有規律的呼吸聲響,好像他們還躺在彼此身邊的時候,近得聽得到吞嚥和脈搏。「……你來嗎?」那人說,像是下訂了決心的樣子,他聽見乾澀的聲音,那是他言不由衷的表現。

  「林奭文你不是我,你不會說謊。」

  「哈哈也對,」那人匆匆交代了時間地點,言不由衷的笑著,時間突然靜默得嚇人,那人乾乾的笑著,好擁擠的話筒他想,好像一切過往都擠了進來,他出不去卻不能再往裡面走了。「……我等等要見客戶,你快點吧。」語氣像是在說「我等等有事,你能做什麼要什麼給你一個小時結束」的模樣。

  「哈哈嗄?等等,我,那個,」他聽見那人清著喉嚨,想叫他買點金桔汁的衝動到口邊又硬是吞下來,何必淌渾水,早有賢妻良母為他準備。「恩咳,那個,如果你想要坐在前男友桌的話,……可以幫你安排。」

  林大記者,拐彎抹角說什麼呢?「你原本想要讓我坐哪?」

  「摯友桌,跟朱莉安一起。」

  他失笑,冷冷得不帶點情緒,他知道自己必須如此,才能不枉費當初下定決心,「你也太恭維我,我倒寧願你把我放在前男友,評斷一下你的眼光有沒有進步。」

  那頭傳來開門的聲音以及親切的問候,林奭文匆匆說了句「知道了」便掛上電話,他曉得那個問候的主人,戴瀚村已經在新聞裡頭聽了不下十次,關於他們兩人在法律上的「奮鬥救同志」事蹟。我熟得很,他想,別以為我會受傷。

 

  師長們稱呼他們是學校裡的「民亂」,一個朱一貴一個林爽文一個戴潮春,把好好一所國中弄得雞飛狗跳。他們也不是什麼青梅竹馬的前世今生劇碼,純粹就是報到第一天搶著坐靠窗靠門邊最後一排的位置,男女授受不親什麼的也不顧就打成一團,打著打著倒也打出了交情,也沒有什麼形影不離的情節,他們純粹就是合得來,也不願意勉強改變就是。

  朱莉安算得上是個標誌的女孩,她的姿色並不出眾,但是聰明重義氣,男孩子特別喜歡和她鬼混,有點衝突還能邀她旁觀者的見解,帶著四處玩鬧也不扭捏,直來直往的對男孩來說特別容易相處。民亂之二林奭文也不是個什麼十惡不赦的壞學生,他很「忠誠」,相信了值得愛的人便一輩子不離不棄,而他「真」,比同年紀的孩子高了一顆頭,但要他說謊就噎著了,吞吞吐吐馬上露出破綻。入學前,他的爸爸被人倒會,而這個捲款潛逃的傢伙是他的親舅舅,林奭文什麼也沒說,隔天在學校裡痛扁表哥表妹什麼的一派親戚,當作新生入學見面禮。

  就屬戴瀚村危險,從小他被人壓著打,自從自家大哥教了幾部招式,一個轉眼他就成了壓著別人打的人物。剛入學時他長得瘦小,別人一挑眉他就要解讀成侮辱,一雙拳頭便停不下來。他的嘴巴更令老師頭疼,能把好好的〈夏夜〉讀得淫邪不說,說謊不臉紅、諷刺不眨眼的技術更是高竿,老師的幾次勸告換來一句恭恭敬敬的「知道了,我會改進」連帶奉上嘴角邪氣的彎度,誰也不敢再說第二句話。

  老師家長都在背後說著戴瀚村怎麼帶壞朱莉安和林奭文的,那些數落他聽進去了,幾次回過頭叫跟在身後的兩個人回去上課別跟著他閒晃,朱莉安笑著說你也不是多有魅力誰要跟著你,只是要去的地方剛好和你一樣要怪誰。而他永遠不會忘記林奭文那時候說的:「跟你去。」誰說他聰明了?戴瀚村真想問問那些稱讚他有前途的人們,這個眼睛裡只看見他的傢伙哪裡聰明了?傻得叫他去跳河都願意。

  他們總是遊蕩,課間、課中、課後,他們爬上操場旁的雕像,什麼也不坐就曬太陽,或是溜進合作社裡,讓朱莉安和阿婆聊天瞎扯,林奭文和戴瀚村專攻剛蒸好的、還有著少女彈性的肉包筍包。有時他們也縮到閱卷室,那裡坐鎮的是他們的歷史老師,一雙大掌就把他們藏進了塞滿品客的小房間裡,偶爾還帶著幾本《獵人》、《第一神拳》回來,配著金桔汁,給林奭文那副沒說幾句話就沙啞的聲帶潤滑。學校也就那麼大,閱卷室總有被抄家的一天,沒地方去了就翻牆去市場吃冰,吃膩了隔天就吃炒米粉,再不然就約好十一點租書店見,三人帶著六份早餐,從天亮著吃到夜裡,訓導主任來走動便躲進廁所,三個人肉貼肉憋著嘴不敢笑,好不容易出來了還要齊損林奭文太壯佔了不少空間。偶爾,他們也回教室上課,通常是歷史,林奭文總要翻個十多分鐘才能找出課本,明明沒上課的朱莉安課本上總有不同字體的筆記,而戴瀚村就只是趴著聽故事,聽累了就睡,也許沒有操場的草地舒服,也能度過不少時間。

  有一陣子戴瀚村迷上排球,朱莉安也不知從哪弄來了一顆排球,三個人在河堤邊的球場沒日沒夜的玩著,把手臂打得瘀青一片,回家後總被誤認為又在學校打架鬧事而挨一頓罵,隔天三對眼睛心照不宣又是下一輪球賽開打。那年他們國二,賴活著以為躲得掉改變。

 

  最先棄守的是朱莉安,約好下午兩點的球場,朱莉安帶著英文課本來了。戴瀚村一個皺眉,丟下球轉身就走,林奭文叫他也不理,他聽見朱莉安的聲音說:「我很喜歡你們,但我也喜歡我自己。」而他也是,沒有人比得上他自己的存在,既然如此散了也沒什麼虧欠。

  林奭文漸漸也不出現了,開始有別班的大哥約他上網咖,他躊躇著一個人的球賽也打不起來,不如窩進黑色轉椅裡賴著。可惜他對這類遊戲沒什麼頭腦,白白花了不少點數錢螢幕上揮刀弄劍的角色也不是他自己,組隊成員有多少只是像他一樣逃課無所事事,他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們可不是什麼換帖公會出產的結拜兄弟。

  約好推王的一戰他失約,隔天戴瀚村從租書店裡被拖出來打,他冷冷的笑著也不還手,心想著自己被英文課本排除的時候也沒這麼難過這些人究竟是在為誰洩憤,那些不痛不癢的角色扮演?

  他爬回雕像邊,把自己也假裝成一尊雕像,想像自己還可以支撐多久,還可以過多久一個人的球賽這種荒謬的情節。可是林奭文無聲無息的就爬了上來,坐在他身邊伸手摸他破成一片爛肉的嘴角,朱莉安用從保健室交涉來的碘酒,一點一點抹著。下一秒他被塞進兩個人的懷抱裡,左邊是朱莉安日漸豐滿的乳房,右邊是林奭文越來越壯碩的手臂,他聽見那個最美的女高音對他說,沒有你上課好無聊喔一起好不好,昨天歷史老師說了一個超黃的笑話全班都不笑好無聊,還有英文課老師在講《輕舔絲絨》耶你一定會喜歡。

  接著他聽見最想念的男中音在耳邊說著:「一起。」

  多年後想起來,戴瀚村自知一切的毀壞都從這兩個字起始,但他捨不得忘記那時候男孩的樣子,就像最最當初傻著臉說「跟你去」的模樣,沉靜的,聲音是那麼圓潤溫和。

  他回到教室,拼死拼活擠上公立高中的最後一位,嚇掉所有人的眼睛,只有歷史老師衝著他們三人笑著,在塞滿品客的閱卷室裡講一個比長短國家的黃色笑話。

  而那時候,林奭文緊緊抓著他的手。

 

 

  為了一場別人的婚禮,戴瀚村轉了三次車到市中心買一件體面的襯衫,算是給那人做足了面子。原本想想自己上班時穿的衣服也不是特差,有必要再花一筆給沒希望的前男友觀賞嗎?但「前男友」一詞太讓人敏感,就算不為了他,也得為了自己在眾「昔」愛卿面前做做樣子。戴瀚村忖度著自己的歲數,邊試著一條墨綠色的領帶邊想著要是釣一個有錢男人今後也就不必昧著良心倚車賣笑了。但才換上另一條寶藍色與天空白間隔的條紋領帶時他便立刻換了想法,真夭壽,這樣他和林奭文就從朋友晉升成了表兄弟,親上加親太危險,難保床第之間不會相互透露出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往,想到就頭皮發麻。

  最後他簡直喪心病狂的選了一件合身的黑色條紋襯衫,貼身得把肩線全都架得明顯,胸前的扣子做著最大的伸展,戴瀚村看著鏡子忘了呼吸。是太緊了,他想,但腦中浮現的模樣背叛他的意志,他看見那個男人穿著件一模一樣的襯衫,遞給他一張看起來寒酸極了的邀請函,眼神裡不自在的說著「一起」。

  「第一次領薪水,可以賞個光一起吃頓飯嗎?」

  戴瀚村身上還掛著那件只是試穿的衣裳,卻嚇出了一身冷汗,不得不硬著頭皮買了下來。他在腦海裡規劃婚禮當天的穿著,搭一件穿慣的立領深灰色風衣,掛一條墨綠色的圍巾,下半身一條淺色牛仔褲,腳下踩小牛皮靴,戴瀚村有自信能夠迷倒不少「前男友」,因為他不會忘記這件襯衫在那人身上多美,多讓人難忘。

  夜裡朱莉安打了電話來,吱吱嗚嗚的說不清楚。「林奭文有寄給我喜帖,我明天也會去,如果你要問的是這個。」他爽快的說,只覺得握著手機的右手食指微微抽動了一陣便平息動亂。這樣挺好的,他想,不得不這樣。

  「……我不是怕你傷心什麼的喔,我是想說你們這麼久沒見了要是相看兩厭畫面會很難看。」女高音說,才一個換氣突然話都能說得如以前那樣順暢了。戴潮村笑笑,只問著:「幹嘛?朱大美女這次沒車夫可駕馭了嗎?找上次那個戴門還是賽門的啊,那輛跑車我可比不起喔。」

  「賽門甜不辣啦賽,誰不知道你沒車沒房就一台腳踏車到那裡我的髮型都塌了。」朱莉安一生沒什麼弱點,遲遲定不下來算是最大危機,此事民亂二人從小笑到現在,親親摸摸什麼的都有了,就是撐不過三個月,簡直成了保麗龍盒,用完即丟還千年不腐敗,再回頭找往往還能再來一回。

  「那要?不好意思喔你最完美的馬車已經轉頭去載他的新郎了。」他窩在沙發裡小口喝著金桔檸檬,一邊想著林奭文那輛開了五年還像新車一樣的休旅車,是他最喜歡的墨綠色,左邊坐著的是他見過全世界最紳士的駕駛,啟動、剎車都能毫不驚擾車體,「因為我相信有其他辦法讓這輛車震動。」聽著他的稱讚,林奭文撇過頭來對他笑道,他還記得自己一口水差點噴上他寶貝的車。

  但是一切都過去了,一座皇宮一輛馬車,馬車只肯搭載最值得愛惜的女皇。朱莉安不是,他也不是。

  「欸,我好不甘心喔。」朱莉安說,他發誓自己聽見了眼淚爬過臉頰的聲音,「林奭文是我見過最好的男人,我不想把他讓給那個半途冒出來的屁眼,簡直就是……」

  「他如果知道你把他老公說成消化器官一定會生氣,」戴瀚村假裝沒聽見朱莉安在電話那頭把程咬金念成咬陰莖什麼的難聽字眼,難聽得太有創意逼得他想笑。

  「你屁,林奭文從來不會對我發脾氣,……欸,為什麼不是你?你們那麼好,我們又那麼好。」他的女高音把聲音壓得扁扁的,他聽見抽衛生紙的聲音,還有對方又拉開一罐啤酒的聲音,他聽見好多聲音,還包括過去的,包括林奭文對他說「一起」的聲音。

  但是路有大條小條,如果永遠都走在沒有車的中港路上,要一輩子並肩走也不成問題,可惜中正路走完就要轉街,再走可還得踏進巷弄,等出現了摸乳巷,硬擠著也只能分開。「那個人可以做的比起我可多了。」戴瀚村這麼說,是啊,那人可以完成林奭文的夢想,而他不能。

  因為他選擇了曬不到太陽的摸乳巷,這是他所能給的最大路徑。

 

  自從林奭文下定決心參加辯論社之後,這個原本話也不太會說的男孩突然能夠滿口流利嶄露的語言組織能力,可惜「胡謅」對他來說還是太高階的能力,戴瀚村不只一次嘲笑這個傢伙傻頭傻腦的德性怎麼能夠見招拆招以一擋百。新生盃的時候他和朱莉安去捧了場,穿著外校的制服很顯眼,當然比起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高中的制服,朱莉安女中的衣服一穿出來自然集中了不少目光,那場比賽林奭文那組贏了,他懷疑全是因為朱莉安斜斜靠在窗口的姿色賺來的分數。

  「我表現得怎麼樣?」那頓久違的民亂聚餐才剛落坐,林奭文便急急開口。

  朱莉安頭也不回的拿起點菜單去窗口點餐,戴瀚村坐在他旁邊,一個轉頭便望進他的眼底,下一秒臉一熱被有力的手掌捧著親吻,四片唇瓣緊緊貼著像是要呼吸一樣猛烈,一句「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會說話」等說出口來卻變成「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會親親」。

  林奭文紅著臉,手足無措的拿起衛生紙擦著免洗餐具,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對他說:「你們來我超高興!真的!」

  「喔,所以你等一下也會親朱莉安囉?」他無所謂的回答,心頭震動著,就怕他答是。

  「誰要親我?」朱莉安端著小菜走來,一個落坐話也沒說就吻上林奭文的臉頰,「你不准親我,但是我准你跟戴瀚村在一起,這是獎勵。」

  「幹你們私下做了什麼交易?」戴瀚村跳起來只著眼前這對邪氣男女的鼻子問。只見朱莉安聳聳肩,蠻不在乎的回答:「林奭文問我你喜歡怎麼樣的男生。」

  「……什麼時候?」而且為什麼已經有了性別限定。

  「畢業典禮那天,你自己不來的,我可是有準備畢業禮物給你耶。」

  畢業禮物?「你也沒給我啊到現在。」戴瀚村嘴上和朱莉安鬥著,兩隻眼睛卻緊緊挾持林奭文的傻笑。可惡真想把這人的腦袋剖開看看,原來他笑著的時候都在想這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嗎!

  「過了那個時間點就不想給你了,你問他我送他什麼啊。」而那人不打自招:「潤滑油。」

  「朱莉安!」

  女高音用著一臉「早知道你在想什麼囉」的表情從女中的書包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我可是時時刻刻都放在身上等著這一刻喔。」

  杜雷斯激情版三份裝。

  他們沒有任何阻礙的開始交往,始於朱莉安一句:「既然都有了工具,不好好用用就浪費了。」

 

  交往後的日子也不是馬上就變得激情難耐,兩人如往常一樣到不同的學校上課,一個認真向上,兼之努力訓練口才,一個從早到晚賴在坐位上,唯有歷史課和體育課能讓他的頭離開桌面。兩人畢竟不是眷村青梅竹馬的配對,住家相隔了一段不短的距離,轉車轉得頭都暈了的林奭文很少很少去戴家坐坐,而戴瀚村則是抱持著改不了說話態度的心情,回絕對方邀請他去家裡吃晚餐的邀請。這也沒什麼,他們兩人都清楚現階段,他們承襲著國中的個性,愛自己甚過他人,沒必要勉強,勉強也就醜了。唯一的約會可算是假日的運動時間,約在球場上打籃球打排球打羽毛球,亂七八糟的運動著全身肌肉,趁著渾身汗的意志不清,林戴兩家左右邊選一個,趁洗澡時也紓解紓解運動不到的肌肉,他們就如同一般的青少年,偶爾忍不住偷嘗對方的唇瓣,擦槍走火時為對方解熱,但不知為何總是得不了分,朱莉安的禮物也就遮遮掩掩的擱在各自床頭。無欲無求,戴瀚村這麼說,送禮者則大肆嘲笑這個翹了三年課的傢伙竟然學會哲理這回事。他不了解朱莉安怎麼看穿自己對林奭文的異樣,但猜想那女人一定一臉「誰不知道啊你這個純情小處男」的樣子,戴瀚村怎麼樣也問不出口。

  但那件事很突然的就發生了,關於他的父親發現大哥用家裡的公用電腦夜夜欣賞男男動作片,盛怒之下打斷了他的兩根肋骨,也是關於那天他們在林奭文家裡好奇玩弄著潤滑劑就這麼乾柴烈火成一團炙熱。

  「嘿,」林奭文站在校門口喚他,像是女中門口等女朋友的學生,但戴瀚村卻感覺到胸口一陣不可言說的灼燒,就要踏出校門竟一個轉頭又鑽進人群中,也不理林奭文在背後的叫喊。他聽見對方被教官攔下來,他聽見放學時女學生的笑鬧,他聽見廣播在喊著某人的名字,他聽見昨夜他爸在客廳大吼的聲音:「生一咧後生沒路用尊嘟煞,哥想麥吼拎北斷後!養嘎你這個不孝子!我先嘎你共死,咖免別人來吐水沫!」

  戴瀚村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女人,他挺著腰間的不舒服擺出一臉正經樣貌回家,還沒開門便聽到媽媽的哭喊,還有他爸的吼叫聲。大哥躺在客廳地板上睜著黑洞般的雙眼看他,戴瀚村嚇傻了,腦海中卻想到林奭文的臉。

  如果他被打爛了嘴角。

  他站在門口呆呆的看著一場血腥暴力電影,直到媽媽大力推他叫計程車,他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寫實的把白色制服黏在身上。他縮進房間裡不敢動彈,意識凌亂的抖著手給林奭文傳簡訊,寫了什麼自己也不記得,只怕隔著牆壁,他的父親會聽出鍵盤上一顆一顆的字句。下一秒他從書桌前彈起來,在零亂的床頭櫃上找出那一盒長灰了的杜雷斯塞進書包,只想著明天一定要找個地方毀屍滅跡。

  從前被壓在地上打的時候也沒這麼害怕過,這一次他竟想到了「死」,而他面前一張破爛的臉,他媽的竟然是林奭文。戴瀚村整夜無眠,還沒六點便衝出家門,想著永遠不要回去了,又發覺這豈不是作賊心虛。

  「賊」,他氣自己把兩人定位成「賊」。

  「林奭文你回去,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他播了電話給校門口站崗的男人,強扯著一絲冷笑隨口說,「最好以後都別說了,潤滑油什麼的只好給你留著和別人用。」

  「戴瀚村!」

  「叫你走了沒聽到?還是要幫你叫車叫妹妹才願意?」

  「你在哪裡?」

  「干你屁事啊!滾啦!」他簡直咬牙切齒,這男人真難纏,他們也沒什麼深刻到不行的回憶還糾結著什麼。

  「戴瀚村!不能再堅持一年嗎?考上大學你愛去哪就去哪,你愛怎麼樣都好!戴瀚村你有沒有聽到!喂!」

  「滾啦!跟下一個女人這麼說吧!」他掛斷了電話,翻牆從另一邊離開了學校。他氣死自己不能再說得灑脫一點,電影都這麼演的,英雄離鄉打拼,一句再見、一滴眼淚也不留下。但他卻狼狽得滿臉淚水一身冷汗,無端的害怕,像是昨夜斷的是自己的肋骨,躺在地上等死的是他親愛的人。

  幹他媽的,我可不是賊,我正正當當喜歡人和他性交哪裡有罪?戴瀚村邊抹著淚邊想,但是世界可不大同,至少在他家裡不是。怎麼告訴他的黑手老爸自己是同志,跟男人親親、做愛毫不害羞的人類?他只想到自己頭破血流的畫面。為什麼我成了這個樣子,為了別人來一場家庭革命,丟掉能夠供給我活到二十多歲的家庭?戴瀚村告訴自己,我可是世界上最自私的傢伙,我愛自己甚過他人,我可不是抗戰勇士,賴活著才是人生目標。賴活著。對,就是賴活著。

  但是當他跳下公車發現林奭文就在站牌旁等著,他毫無預警的哭了出來,逼出了一身冷汗,幾乎無法站立。林奭文摟著他,小心的用手臂遮掩他胸前的學號姓名,沒多久是翹了補習趕來的朱莉安,兩人使勁的抱著他,就在公園旁的站牌,三個人哭成一團,眼淚鼻涕縱橫著喊:「到底怎麼了!」「我愛你啊!」「一直哭是什麼爛遊戲!」「快停下來啦!」「肚子好餓為什麼還要一直哭!」

  那天夜裡他們三個人縮在林奭文的房裡,朱戴兩人各自編了奇形怪狀的理由回家告假,三對紅腫的眼睛互看著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們兩個超煩的,到底發生什麼事我都不知道就得跟著哭,超累。」風塵僕僕趕到的朱莉安首先發難。

  林奭文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按出了昨夜收到的簡訊遞到朱莉安面前,女孩皺起了眉頭,看了老久才開口:「哥兩根肋骨A片殺人我爸在聽我愛你?戴先生你在寫什麼天書?」

  「嗄?」戴瀚村狐疑的抬頭,「我傳的?」他嚇得掏出口袋裡的手機,靠夭還真的這麼傳了出去!「吼大情聖,又哭又逃又喊我愛你,我都搞不懂了。」朱莉安伸了個懶腰,撇了個隨性的笑容給林奭文,爬上床沒多久便沉沉睡著了。

  林奭文一個伸手把還盯著手機螢幕的戴瀚村撈進懷裡,親吻著他的髮旋,他聽見另一副心跳頻率,聽見另一組呼吸規律,聽見他自己的聲音澀澀的開口說對不起。隔了好久,他聽見男中音說愛。是他的男中音。

  「不要忘記我,」戴瀚村說,就算是有一天他不得不因為狗屁倒灶的理由離開,「因為我很自私。」

  而他的男中音說:「我為愛而生。」

 

 

  他只是沒有想到那一天來得很早,早得讓他還沒有做好準備。或者,不到這一刻,他永遠也學不會。

  戴瀚村遠遠的躲到南台灣讀書,林奭文和朱莉安則在市郊山間繼續完成學業。朱莉安從女中開始慢慢結交了一群姊妹淘,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女孩間的相處,偶爾民亂三人聚頭,朱莉安總會鬆一口氣的說:「你們真好,應付女人是很累的事。」

  他的確不清楚箇中辛酸,就算上了大學,他還是老樣子的過活,學長學姊學弟學妹對他而言什麼也不是,獨立作業慣了遇上團體報告就軟軟的做,期限前交差對他來說不難,最難的永遠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假借「討論」的名義實則追求閒聊聯誼之事。多活這幾年戴瀚村放空的功力更加一流,話依舊不多,但嘴邊的冷笑也少了,他像幽靈一樣滑過校園,偶爾有人為他靜默隔離的氣質吸引,但戴瀚村總是懶懶的不搭話,豔遇什麼的也只好不了了之。

  唯有和林奭文碰頭的時候,他的對話閥才咻的被打開。林奭文的生活忙碌,除了校內新聞記者還接了幾個家教,每抓到空檔就用打工賺來的薪水下南部,偶爾還有朱莉安隨行,但她總是會拖幾個姊妹順道旅行,把該有的空間和時間留給遠距離戀愛的兩人。

  大多數時間是林奭文談著學校裡發生的事,戴瀚村幾乎認識他的每一個同學朋友,生活習性說話口氣清楚得甚過自己系上的同學。戴瀚村多半負責唱和與找路,在靜默的時候說一兩個散步時發生的無趣對話,對象通常是池塘裡的烏龜和早餐店的阿姨。少了民亂兩人他的生活很安靜,處處是聲音但多半記不清楚,也不再和旁人有什麼接觸,林奭文很清楚他的模樣,外在的或是床上的都是,自然也清楚寒暑假不得不回家時,戴瀚村臉上明顯的不自在。

  他的大哥當兵完就不再回家,過年回家吃完年夜飯就走了,大二那年,還沒敲新年的那聲鐘,戴瀚村先敲了林奭文的門。外頭很冷,他只穿了單薄的短袖短褲睡衣就跑了出來,林家人全都嚇了一跳。他什麼也沒說,只發抖,一身冷汗冰冰涼涼的都要結成霜,林奭文給他泡了金桔茶,兩人等著天亮擠進龍山寺的人潮裡拜拜。

  林母後來告訴兒子,當夜戴家大哥帶著男伴回家,戴父抓起桌上的瓷碗就扔,兩人大吼大叫直鬧到夜裡,戴瀚村和流著淚的媽媽坐在桌前吃一頓尷尬的年夜飯,房間裡是大哥收拾行李的聲音,戴父在客廳裡衝著兩個男人罵,一地碎碎平安。

  戴瀚村沒有告訴他,他早早躲回房間的那晚,大哥留下一張自己和男伴的照片,笑著對他說:「可以逃就趕快走。」於是他翻牆,像躲學校一樣的奔走。

 

  朱莉安一路征服校園裡少男熟男,順便也征服了會計師執照,早早在汽車經銷商上班。林奭文進了報社,專跑社會運動的新聞,沒多久也從旁觀角色成為參與者。只剩戴瀚村飄移不定,在南台灣無所事事的兼了幾分學生打工,總是賺不夠吃。林奭文幾次電話邀他北上工作他總是以不想回家的理由拒絕,直到朱莉安告訴他:這裡有業務缺來不來?一起啦,不然這裡好無聊都一些已婚老色鬼。

  他便北上了。許久沒用的謊話招術又拿出來使用,戴瀚村絕沒想過自己這麼會說話,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老闆讓他進了公司、客戶幫他買了車子,豬哥前輩不敢接近總有他守著的朱莉安,還以為他們是一對。戴瀚村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過年過節總是假裝公司事情多,回家吃完飯又匆匆逃出來,躲進林奭文的房裡。偶爾林奭文來住又拿出學生時代的小孩子性賴著不走,他們便親吻、擁抱、做愛。他說笑話,閒扯公司狗屁倒灶的事,他話多了,卻也聽不明白了,他的男中音不再談生活,抱著他的時候用力得像要把他塞進自己的身體裡,並且不只一次的邀他和林家父母一起吃飯。

  朱莉安說,醜媳婦要見父母囉。「我們見過很多次了。」戴瀚村倚在朱莉安的辦公桌旁等她下班,等著坐林奭文的新車去為他慶祝二十八歲生日。

  「你等著看他等下怎麼跟你說的吧,」朱莉安放下計算機和帳本,抬頭盯著戴瀚村被歲月雕琢的臉,「我們都要三十了,你知道爸媽親戚會說什麼,你也知道林奭文不會騙人。」

  「……我希望他很好。」戴瀚村回答,但是朱莉安又低下頭去,久久才緩慢的開口:「……但是我希望你們很好。」

  林奭文是世上最優雅的司機,從戴瀚村手上賣出去的新車被他馴服得服服貼貼,朱莉安笑說只要坐過他的車,沒人不會愛上林奭文。戴瀚村沒說話,腦海裡聽見新車過戶那天,他們在車裡極盡一切可能伸展、愛撫、摩擦、喘息的聲音。但是駕駛座的人總是靜默,一整趟路程只剩下被汗水浸濕的手在方向盤上摩擦的聲響。戴瀚村突然覺得這裡就是了,再也沒有辦法前進的摸乳巷來了。

 

  「嫁給我好嗎?」那是朱莉安訂的泰式餐廳小包廂,林奭文在女高音的面前握起他的手,直直的望進他的雙眼。戴瀚村看見自己的倒影,在昏黃的燈光裡被影子籠罩,而這該是他的選擇。

  「憲法通過了嗎?」他對著林奭文的雙眼說著,「還是我們現在要請林大法官釋文呢?」

  他的男中音皺眉,再接再厲,「我加入了幾個聯盟,一起在為同志婚姻找辦法,還有很多人跟我們一樣……」

  「是跟你一樣吧!我不需要認定自己是同志,我也不需要為了婚姻勉強,就算今天我喜歡的是女人,我也不需要別人來教我要不要結婚。但是你,」戴瀚村不敢看林奭文的雙眼,那裡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要戴著他走進詭譎的路徑,「你需要這些證明,因為你不會說謊。」

  「……我不想騙人,這不是一種缺點。」

  「對,這不是缺點,但就算我說謊還是能活。」林奭文的呼吸變得急促,你早知道劇情會有這種走向,戴瀚村想著,但是你還是寧願帶我來面對這種不能選擇的選擇。

  「我們有三個人,為什麼你還要害怕?」男中音問著,他很想笑,冷冷的笑一陣然後離開,假裝一切沒有發生過,但是他的理智卻拒絕傷害在場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他可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人。「你明知道我害怕,還是要我做這種決定?在你爸媽面前坦白的說:『對不起我是你兒子的男朋友,拐騙了他的童貞還讓你們沒有後代真得很對不起』,然後等一切流言傳到我爸耳裡,把我們兩個吊起來打、登報作廢?你要我爸怎麼生活?」

  林奭文突然摸上了他的臉,一片濕濕熱熱的觸感,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極怒還是眼淚,那人為他擦去臉上恣意縱橫的水漬,軟軟的問:「你什麼時候才可以不要騙自己?」

  「戴瀚村,喜歡就喜歡沒有這麼多理由,你從來不猶豫。」朱莉安說著,他聽見他的女高音帶著鼻音,喔天啊他就是不想讓任何人傷心才留下來的。

  是的,我從來不猶豫,他對自己說,當林奭文抱住他的時候,當朱莉安握緊他們兩人的手的時候,當他下定決心做了結的時候。他們靜默的吃完一頓繁華的晚餐,異國料理入嘴都成了眼淚,又鹹又苦。他們送禮,朱莉安的是一瓶柏根地紅酒,戴瀚村送了一件淡藍色的襯衫和一條墨綠色的領帶,正好配他墨綠色的休旅車。那晚他們將朱莉安送回家,兩個人擠進戴瀚村的小公寓,一罐啤酒一個吻,他們像瘋了一樣從客廳喝進了臥房,又從床上做到廚房,交往以來這已經不知是第幾盒杜雷斯,用光了就直來直往,二十八歲就這麼在荒唐中來了。戴瀚村吻著他的臉問他後不後悔,而林奭文回答:「一起去。」

  但是再也不會有一起了。

  二十八歲的第一天,他為林奭文穿上新襯衫,打上新領帶,當男人又一次吻住他時,他只說了對不起。而林奭文點頭,好像聽見了也好像沒有。

  「我很自私。」他隨口說著,拉一個醜陋的笑容掛在唇邊。但是他的男中音卻緊緊抱著他:「對不起,讓你受傷。」

  沒關係,反正我們都這麼自私,沒有了自己就什麼都不是。等那個曾經的男人離開家門,戴瀚村為自己收拾行李,又一次翻牆,又一次逃亡。

 

  朱莉安叫了計程車順帶接上戴瀚村,她一身橘紅色前短後長的雪紡,一雙黑色亮皮厚底高跟,脖子上是一顆墜下的銀色菊花像太陽。他認出了那個吊飾,是好幾年前他和林奭文合送給他們的女高音調任總公司的升遷禮物,那時他們才剛分開,熟悉得像是初見面的朋友,兩人挑了禮物坐上林奭文的車,駕駛座裡的人陌生得令人心安,而當那人湊過臉來吻他,他還記得對方最習慣的姿勢。他們做愛,又相敬如賓的為對方整理衣物,紳士般的揮手道別。

  「……下次見。」他聽見曾經屬於他的男中音這麼說,沙啞而乾澀,於是他也端出了營業用的笑容,「再見。」他說,是的,再也不見了。

  他的女高音在他身旁補妝,一邊嫌棄剛剛的髮型師技術太差把她額上的妝容洗去了大半。戴瀚村想起他和林奭文第一次領薪水時,集資買了一罐安娜蘇的香水送給民亂夥伴,「就是這個味道,」戴瀚村說,「你沒擦膩啊這種香水。」

  朱莉安笑了,顯然很高興有人認出這味道,「你們送我的那瓶到現在還沒用完,捨不得,只有跟你們出去才擦一點。」她替他整了整歪七扭八的立領和圍巾,看著他那件嶄新的襯衫笑著:「你還不是一樣,這件襯衫可是我送他的就職禮物。」

  他聽見朱莉安輕輕的呼吸,像是害怕打破什麼易碎的故事,他聽見過往幾任男友對他的咒罵:「你為什麼這麼不用心,」他聽見離開時所有人用力摔上房門的聲音,而他也聽見二十八歲生日那一年,林奭文悄悄關上鐵門時對他說「對不起」的聲音。

  戴瀚村將自己埋進計程車的座位裡,感受急煞的衝撞,還有突然加速的墜落感,他知道他們都無法忘記那個曾經只屬於他們的男人,兩道呼吸重疊在一起,起起落落變成了寫不下去的故事,猛然的就斷頭。

  「到了,」朱莉安說。是的,該是終點了。

 

 

  分開那幾年,朱莉安總為他們傳話,諸如「昨天早上跟林奭文吃早餐發現他換了髮型」、「要不要跟他說你換手機號碼了?」「欸禮拜天我生日,民亂一起吃飯喔不要忘了」。一開始他們還會出席彼此的重要日子或是節慶,像是生日、升遷、聖誕節、跨年,吃完飯、玩鬧一番,朱莉安總是藉口和姊妹淘趕下一場,留他們兩個面面相覷,免不了又是一場沒日沒夜的性愛,交纏的聲音如同往常,但不知為何離開的畫面越來越模糊,像浸過了水一樣覆蓋過分手那天的模樣,兩個人在住家門口吻別,一個吻說不出的話越來越多,兩人相處時的話越來越少,一個想著不騙,一個不肯誠實,尷尬的時刻便親吻。朱莉安是知道的,當戴瀚村有時在電話裡向她說昨晚在哪個酒吧遇見了哪個男人的時候,當林奭文把一張不認識的人的名片遞給她的時候,但是她寧願把自己當成橋,至少就不用一個人面對兩團不會回覆的黑洞一樣。

  大概是去年吧,戴瀚村下班時就看見朱莉安站在公司門口等著,說是今年不幫林奭文過生日了。他記得那天,朱莉安穿著一身俐落的黑色套裝,膝上三公分的長度,把她漂亮的曲線緊緊的綁出來,他們在路邊吃了晚餐,而身旁美麗的女子卻哭花了臉。「他說生日那天要介紹人給我認識,我不敢說要帶你去……」抽抽噎噎的聲音響在小麵攤,他的女高音把聲線壓得扁扁的,一片一片的,有不甘心的痕跡,還是不知所措的印記。

  「沒關係,總是要這樣的。」戴瀚村說,說得輕描淡寫,可以毫不動心緒,「你也應該找一個沒有我們的影子的人交往了。」我們都必須如此,他對自己說,不可再尋找相似的背影、身高、髮型、溫度、步伐、語氣、個性,無限循環的終點絕不會有人完美。

  他們再也沒有見面,也不曾對話,直到那封喜帖。

 

  婚禮謝絕媒體採訪,但還是有些記者模樣的人物在禮堂外走動,他一手挽著朱莉安,一手則拿著從未拆封的喜帖驗明證身,他果真被安排在寫了斗大「前夫」字眼的那一桌,而朱莉安也順便被邀請入座。對於這個位置,他的女高音表示非常滿意,「我可不是什麼隨便的女人喔!」她搖著手指,像是偶像歌手那樣嘟嘴說。

  趁著螢幕上播放林奭文與另外那人的相識回憶時,他與朱莉安偷偷溜到場外抽菸。朱莉安一開口便沒好話,「看到沒有,那人叫陳康安,簡直就是福康安附身要來消滅民亂的!早知道第一次吃飯就先把這妖孽打跑!」

  「滿場大概都是他的眼線你說話小心啊。」朱莉安低頭大力的吸著菸,接著以大叔的姿勢側著頭吐氣,與一身雪紡有夠兩極。「他說一開始跟家裡坦承的時候鬧了很大一場,」女高音突然說著,「可是今天他們家的人都到了。」她轉頭看著戴瀚村,一臉期待著什麼的模樣,但戴瀚村想也沒想就回絕了:「他是他我是我。」

  回到場內時才發現他們似乎錯過了媲美奧運開幕儀式的新人進場,一個螢光幕熟面孔的主持人引導著新人的話題,而「前夫」一桌也坐滿了人,加上朱戴二人竟有十五個,擠得要命,朱莉安一氣之下拉著他的手便往別桌空位坐,一邊吃著涼拌小菜一邊碎念著「有本事邀前男友就要有本事多開幾桌。」

  兩年了,戴瀚村已經有兩年的時間沒見過林奭文,他沒什麼變,沒有長高長壯,臉看起來反倒瘦了。他穿著一套嶄新的西裝,黑得發亮,裡頭是一件緊繃的白襯衫,綁著墨綠色的領帶。戴瀚村覺得自己就要窒息,憋出一身冷汗,連忙要了茶來喝。朱莉安看著他慢慢啜飲的樣子,在桌子下緊緊牽著他的另一隻手。站在林奭文旁邊一襲白西裝的男人接到了主持人遞過來的麥克風,對著台下十幾桌親友喊話:「我們絕不放棄拿回應有的權利,同志也要結婚!」台下一片歡呼聲響徹會場,他一撇頭卻看見林爸林媽在台下和著眼淚笑。

  「社運瘋子!」朱莉安邊擦眼淚邊笑看兩人交換戒指,戴瀚村知道朱莉安是為他高興的,而他自己也是。一個誠實無比的男人找到一個能夠讓他不撒謊的伴侶,一個渴盼光明的老友找到一個能夠與他一起追求自由的對象,沒有什麼能比成就自我的願望更令人滿意了。

  主持人數著台灣目前公開結婚的同志伴侶,他和朱莉安化身地獄來的惡鬼,趁著大夥投入動人情緒之時埋頭掃光餐盤。這畢竟是一場打著創意、自由的婚宴,新人身分也不顯赫,一個社運記者一個NGO職員,菜色自然不可苛求。新人敬酒時,他們兩人躲在整桌陳康安熟人的背後,恭敬的向林家父母打招呼,算是感謝這幾年來的照顧,倒是林母看著戴瀚村的模樣就像是忍著眼淚,他看見了也只是舉杯,和林母遙遙隔著,吞一口心照不宣的酒,把說不出口的也都吞下肚。「他們老好多,」在新人走了之後,朱莉安又開了一瓶酒,兩人分著喝,把年歲都拿出來算,「林媽的草仔粿最好吃了,以後還能吃到嗎。」

  「你想說的應該是『林奭文的房間最大了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去』吧。」戴瀚村為兩人夾了烤小排,兩人沒形象的大口亂咬,像要洩憤一樣。朱莉安說我們還是應該去坐前夫桌,至少那裡應該有不少他們這種捶胸頓足後悔不已的死樣子。戴瀚村笑著,也終於不再否認自己的失落,和憤怒。氣自己的膽小,氣自己再也不能親密的聽著男中音的心跳,為他數著換氣次數,成為馬車上的另一個主人。

  朱莉安不動聲色的摟著他,再為他倒一杯酒。他聽見自己不斷吞嚥著酒精的聲音,他聽見朱莉安親吻他額頭的聲音,他聽見桌邊其他人嘻笑走動的聲音,他聽見散場與快門,他聽見曾經他的男中音喊他,「戴瀚村」三個字在他嘴裡這麼好聽。

  朱莉安轉頭說要去偷襲別桌的酒,林奭文就站在他眼前,墨綠色的領帶垂著,咒罵他膽小。「……你前夫太多了我們坐不下。」他盯著那條墨綠色的領帶,聽見他為他打上領帶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那些都不是我的,」林奭文笑著,「你懂我意思?」

  「……才嘗過兩個就訂了終身,你不覺得浪費?」

  「深刻的一兩個就夠了,」男人的手輕輕為他調整圍巾,停留在大衣領口露出的黑色襯衫上頭,「戴瀚村看著我。」

  他抬頭,望進一雙深黑色的眼裡,他看見自己的倒影,但是背影太過明亮,他的影子變得不清楚,甚至模糊,什麼也抓不住。

  「拜託不要忘了我。」男人說,而他差點笑出聲來,「我才要拜託你不要忘了我。」戴瀚村說,說得歪斜扭捏。他必須咬緊牙克制自己,才能抗拒極欲擁抱的雙手,他聽見自己短促的呼吸聲,也聽見林奭文爬滿淚水的換氣。他把朱莉安的杯子遞了過去,為兩人添了新酒,他像是聽見二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們喝光自家公寓裡所有啤酒的混亂聲音,他更恍忽聽見了那人輕輕帶上門的道別。「找一個更好的人。」林奭文說。

  「一個像你的人。」

  而那人點著頭,說不出話的雙唇緊緊閉著,白襯衫下箍著的胸膛大力的起伏,他們是泳池邊將要溺斃的垂死之人,卻又倔強不肯呼救。然後朱莉安抱著紅酒走來,他們入席,一杯接一杯,婚宴成了他們的酒席,民亂三人沉默的喝著酒,戴瀚村聽見他們一起爬上操場旁雕像的聲音,他們曬著太陽,除了三個人之外什麼也沒有。而現在,他們什麼都有了,卻也什麼都沒有了。

  「祝你們幸福。」朱莉安忽然開口,把添滿紅酒的酒杯高高舉著。林奭文轉頭看戴瀚村,臉上爬滿無法重來的回憶,而他選擇舉杯,讓自己無法完成的留給另一人守護。「祝你們幸福。」他說,搶先喝光杯裡的酒精。

  我是真心要祝你們幸福,真的!戴瀚村用眼淚說著真話,下一秒他被埋進了兩個人的懷裡,他聽見好久以前他們擠在雕像上頭說著「一起」的溫度,他聽見好久以前他們在公車站牌旁跪著哭喊的年輕,他聽見林奭文二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們說著愛的重量。

  他也聽見了林奭文對他說,我為愛而生,對不起,讓你受傷。

  民亂三人成了喜宴收場的混亂源頭,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喊著:「反正你們一定要幸福啦」、「福康安要是對你不好我就把他切成五段丟進消波塊」、「怎麼辦我好愛你們」、「幹不然你不要結婚啊」。婚禮紀錄片導演見獵心喜,急急又拿出機器來拍,幾個暗戀著的、不敢說的、捶胸頓足的一觸動開關也停不下來,一場婚禮成了淋浴,好不容易抹上眉眼的妝一點一點都成了淚水,洗成最原出愛情的單純面貌。

  林奭文為臨走的戴瀚村拆開那封他從沒打開過的喜帖,裡頭沒有印著新人親密合照的卡片,只有一張卡片,寫著時間地點和十多年前那一封呆頭呆腦的簡訊。「不要逃了,我們這麼愛你。」林奭文說,為他和朱莉安擦去臉上的殘存的痕跡,他們擁抱,嚐盡了愛。

 

  「哥兩根肋骨A片殺人我爸在聽,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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